从孟呦呦的视角看过去,约翰·巴特似乎沉浸在自己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依次得到了预期回答的自得当中,颇有些沾沾自喜,愉悦心情就快要掩盖不住。
    但作为常年周旋于各类场合的人,专业素养终归还是不能丢。临到末了,约翰·巴特酝酿出满眼伤痛,沉声总结道:“听到这些,我感到十分痛心,我想你作为切身受到伤害的人,一定希望这样惨无人道的玩意儿能够从战.场上消失,对吧?”
    孟呦呦沉吟片刻,还是选择照本翻译。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之际,男人状似随意地挪动了下椅子,向床边靠近,身姿亦随之自然而然略做调整,刚刚好制造出一小块视觉盲区来,孟呦呦所处的位置不再能看见他的左手。
    见状,孟呦呦眸色一沉,脖子差点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下意识地想往前抻出去,欲要一探究竟。好在理智及时拽住了她,没有自乱阵脚。
    这个时辰室外阳光正好,洋洋洒洒铺进室内,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可以说她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约翰·巴特的眼皮子底下。
    但凡她紧跟着他的动作登时做出了反应,很难不引起对方警惕。可那人的左手长时间脱离她的监控范围,让孟呦呦倍感揪心,这种焦灼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
    就在孟呦呦一筹莫展之际,头顶上方飞来一只翅膀泛着绿影的飞虫,犹如神兵天降,围绕着她的额角打圈,孟呦呦第一次觉得在这个荒郊野岭的地方,飞虫繁多,是一件好事。
    孟呦呦当即灵机一动,借着挥赶飞虫的动作,手举过头顶一扬,趁机歪了下脑袋。这个动作做得流畅又自然。
    仅匆匆一瞥,孟呦呦看见男人的右手成攥拳状,虎口前端露出一小节金属钢笔盖。旋即,孟呦呦又恢复成先前的站姿,不敢太过明显。
    孟呦呦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凝重。忖了几秒,见约翰·巴特没有停下来的势头,孟呦呦终于出声介入:“巴特先生,您也看见了,我们的这位战士伤情比较严重,刚刚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对他身体的消耗实在不小。我想如果不太必要的话,……是否可以让他休息了呢?”
    说着,孟呦呦微微俯身弯腰,凑近询问病床上的战士:“你现在需要休息吗?”声线温和。
    战士立刻会意,碍于伤势他极缓慢地点了下头,神情显出疲惫,不再说一句话。
    孟呦呦随即直起身,转眸去看约翰·巴特,目光直直锁住他,波涛潜藏在水平面之下。
    约翰·巴特也收回了视线,面上的盎然兴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沉郁。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同孟呦呦直勾勾地对视了起来,幽邃的一双蓝眼睛里泛起隐含冷意的审视,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表象,看穿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几秒后,他努了努嘴巴,肩膀一耸,笑着应喝道:“当然,他需要休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合上手里的笔记本,那支钢笔被他随意地放进口袋里,“我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容易忘了时间,真是抱歉。感谢你的提醒,要不然真耽误了病人休息,那可就太不应该了。毕竟,我们都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不是吗?”
    孟呦呦脸上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微微颔首,右手抬起,掌心朝向门口方向,做了个引路的姿势:“您能体谅再好不过,请跟我来。”
    ……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走廊里依旧挤满了人,伤员躺在靠墙的床架上休息,护士推着治疗车穿梭其间。
    约翰·巴特的脚步放得很慢,那双蓝眼睛如同扫描仪般时刻工作着,目光在每一张病床、每一个伤员身上若有似无地停留,再挪开。
    因而并没有注意到孟呦呦借机溜到了他身后几步远,她伸手拉住了一个端着治疗盘路过的白衣护士,与人飞快附耳低语了几句。
    偷偷做完这一切,孟呦呦没敢耽搁,赶忙搜寻起棕发男人的身影。
    很快,她便看见约翰站在不远处,眼眸微微眯起,正聚精盯着数米开外的一张病床,神情若有所思。
    孟呦呦跟着看过去一眼——和刚才那个伤员一样,身上有密集的暗红色创口,一看便知是同一种武器造成的伤害。
    孟呦呦快步走过去,开口提醒道:“巴特先生,下一间病房就在前面,我们稍微走快一点,走廊里到处都是人,通道狭窄,我们一直站在这里容易造成堵塞。”
    她说着,不动声色地向前迈出一步,阻断了男人的视野。
    孟呦呦带头走在前面,没再去看约翰·巴特的反应,步伐迈得均匀而平稳。
    只有孟呦呦自己知道,她此刻的内心并不平静。如果没猜错的话,约翰·巴特方才站在那里沉思的功夫,就是在衡量如果跟她提出将下一个或下下一个采访对象选定为眼前这个人,会引起孟呦呦怀疑的几率有多大?他正在权衡利弊和风险。
    然而,孟呦呦的出现直接截死了那个尚未出口的提议实施的可行性。
    其实这样做,一定程度上将暴露风险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略显浮躁,谈不上稳妥,她被迫跳出了那个沉默而保守的观察者舒适圈。
    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对方的计划顺利进行,即便方式尽量迂回间接,均有合理的托辞作为掩体。但次数一旦多了,再迟钝的人也会嗅到点苗头,更别提约翰?巴特这样心思缜密的人。
    之所以甘愿冒这个险,出此下策,是因为孟呦呦隐约能感知到他的计划似乎接近告捷,他想要收集的素材恐怕已经基本上凑齐了?
    孟呦呦意识到,她不能再赌下去了。
    ……
    病房里,一切照旧,约翰·巴特坐在椅子上采访,指尖夹着一支金属钢笔,孟呦呦静静站在男人身后。
    期间,孟呦呦不时稍稍侧头向门口张望。
    约翰·巴特的声音飘进耳朵里,语调古怪又生硬:“你想……回家吗?”这话是对着病床上的伤员问的。
    此话一出,着实让孟呦呦惊了一惊,他竟然在用蹩脚的中文独自提问,径直绕过了孟呦呦这一层。
    下一秒,男人磕巴的中文还在继续:“你渴望和平吗?你是否讨厌战争?”
    终于!孟呦呦心中冷笑一声,狐狸尾巴总算是按捺不住,一览无余地展露了出来。约翰·巴特的问题陡然间进化得赤裸而直白,没有铺垫,也不再委婉。
    “工兵布雷时误伤自己人”、“伤员身上的特殊地雷创伤”、“有厌战情绪战士”,这几个要素集齐后,再嫁接在一起,能拼凑成一个怎样绘声绘色的故事?